仓库大门一打开,一股浓烈的家禽骚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腥臭和霉味,格外刺鼻。
记者被呛得连连后退。王谢顺却神色自若,快步向前。他是安徽文羽羽毛制品有限公司的负责人,从业20多年,主要做的是将鸭或鹅的翎毛加工成羽毛球制作所需的毛片。王谢顺动作麻利地从铺在地上的麻袋中抓起一把把羽毛,拢起来摊到一边。紧接着,他蹲下来仔细检查成色,再根据比例和市场行情大致估算价格。
没等他开口,对方就报价,没留太多议价空间,还直言“觉得贵可以不要”。最终,这笔交易以95元一斤的价格成交,比王谢顺的心理价位高了一截,相比往年30多元一斤的价格,更是涨了2倍不止。王谢顺无奈,“现在原材料供不应求,几乎都得靠抢,能买到就行”。不过,按照工厂目前的消耗量,这批3000多斤的原材料仅够3天的用量。交易谈妥后,王谢顺又马不停蹄地开车前往福建继续看货。
这几乎是王谢顺今年的常态。用他的话说,“每天都在忙着收购原材料。”近两年,受供需关系影响,鸭毛、鹅毛等原材料不断涨价,从去年底开始,羽毛价格就已突破历史最高点。原材料成本上涨推动毛片涨价,最终反映在羽毛球等终端产品上。今年以来,羽毛球价格普遍上涨40%,部分型号的涨幅甚至超过60%。高价之下,鸭鹅惜售和部分囤积居奇现象,反过来又进一步加剧价格狂飙。
王谢顺在检查羽毛成色。 朱凌君摄
王谢顺所在的安徽省无为市,是全国重要的羽毛、羽绒集散地,有“中国羽毛羽绒之乡”之称,相关从业人员超过3万人,高档羽毛球毛片产量占全国供应量的七成。如今,羽毛球的风口之下,这座小城正迎来新的机遇。今年第一季度,无为市37家规模以上羽毛羽绒企业累计完成工业产值8.6亿元,同比增长32.5%,累计开票收入9.7亿元,增长46.4%。其中,21家毛片及羽毛球企业累计完成产值和开票销售分别增长35%、28.6%。但与此同时,相关产业以往以代工为主、附加值低的模式也面临挑战,仍需持续探索转型升级。
疯狂的羽毛
“现在很多毛贩子都‘不讲武德’。”安徽省蓝翔体育用品有限公司总经理金信长叹了口气。
金信长是无为最早一批做羽毛生意的人。他从早年间骑着自行车收购羽毛起步,后来逐渐将产业链向羽毛加工延伸,目前工厂实现了从毛片加工到羽毛球制作全生产线布局,不仅做贴牌代工,也有自己的品牌。
在行业里摸爬滚打40多年,金信长对原材料早就建立起一条稳定的供应链。但这两年,风向在变。“以前都是固定的货源。我们都有长期合作的供应商,比如他有了几万斤货,他就固定地给我送了,价格也比较稳定。但现在他不送了,他会让你先报价,收到了你的价格后再去跟别人谈价格,其实就是坐地起价,谁价格高就卖给谁,一点情面都不讲。”金信长说。
包括王谢顺在内的一批毛片生产商都对此深有体会。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收购原材料上。不过,这项工作并不容易。一方面,供应渠道分散不稳定,而且质量无法保证。比如,王谢顺刚从福建收购了约8000斤羽毛,“现在能一下子买到这么多就算可以了。”此前,他还买到一批质量不佳的货,没放多久羽毛就几乎全部发霉,完全无法用于生产。另一方面,羽毛价格疯涨,库存的风险大幅提高,对企业现金流也是很大的考验。有人向记者抱怨,一个月的原材料库存就要上千万元,资金压力很大。
收购来的羽毛需要经历清洗、晾晒、切割、分级等流程。 朱凌君摄
原材料库存,在毛片加工中相当重要。一般来说,收购来的羽毛需要经历清洗、晾晒、切割、分级等流程,从一批货到出产毛片需要3个月周期。因此,毛片生产商会预留3个月左右的库存,用来维持工厂的持续运转。不过,现在几乎做不到了。按照王谢顺的说法,羽毛涨价早在两三年前就开始了,只不过前两年的价格浮动相对较小,库存相对充足,为了维护客户和品牌,毛片价格保持相对稳定;而如今,各家的原材料库存都在低位,又放大了市场对原材料价格的焦虑,并带动毛片持续涨价。
羽毛价格一路狂飙,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供不应求。从供给来看,受制于自然生长和肉禽市场周期,羽毛的供应量在减少。根据中国畜牧业协会的监测统计,受市场行情影响,国内肉鸭、肉鹅出栏量增速放缓,从2019年至2023年,我国鸭的出栏量由48.78亿只降至42.18亿只,鹅的出栏量由6.34亿只降至5.15亿只。而从需求来看,羽毛球的低门槛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其中。《全民体育现状调查报告》显示,我国羽毛球运动人口2.5亿,是除了健步走之外的参与人口最多的大众健身项目。经常参与者约有2000万人,普通爱好者约有1.5亿人。羽毛球的制作离不开天然羽毛,供需之间不匹配,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供需不匹配是羽毛涨价的重要原因。 朱凌君摄
然而,近年来羽毛疯狂的涨势,似乎又很难单纯用供需关系来解释。从去年下半年开始,鸭毛、鹅毛等羽毛价格就已突破历史最高点。目前,大部分品种羽毛价格相较之前平稳时期涨了3倍不止。金信长感慨,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行情,不排除部分资本在炒热羽毛市场,囤积居奇。据他观察,目前整个原材料市场非常混乱:“羽毛供应确实比以前要少约20%,但技术在进步,还有新品种开发等,缺口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大。”还有业内人士表示,从去年开始,“陆续有热钱和投资圈的人进来。”这位业内人士跟记者开玩笑说:“现在很多羽毛也有金融属性,就跟期货似的,价格低时收进来,价格涨起来再一点点往外抛。”
“所有人都很焦虑”
轰轰烈烈的涨价浪潮之下,很多人觉得,整个羽毛球行业都迎来了风口。记者在无为采访时,却发现不少从业者并无喜色,反而有些忧心忡忡。记者听到最多的声音是“宁可市场平稳一点,这样大家都能赚钱”。
前些天,王谢顺攒了个饭局,邀请了一帮业内好友一起聚聚。王谢顺的本意是想互通有无,共同商量一下对策,没想到酒足饭饱后,却演变成了“吐槽大会”。
做毛片的“有委屈”。夹在羽毛原材料和羽毛球生产商之间,他们有点左右为难。伴随着羽毛收购的价格暴涨,利润空间被压缩,还要面临库存风险和资金压力。“以前库存充足还好,低价库存清完以后,再花更高的价格去囤货,到底是亏了还是赚了,有时候我们自己都算不清楚。”王谢顺说,除非干完一批就清场走人,否则很难说清从这波行情中能获利多少。
无为县鹏翔羽毛制品有限责任公司负责人金道昌认为:“毛片涨幅跟不上羽毛涨价。”他给记者算了笔账,从原材料端,羽毛的价格普遍涨了3倍还不止,毛片虽然也在涨,但幅度没有那么夸张。比如,最贵的鹅刀翎毛片价格从每片0.35元涨到了0.65元。中高档的毛片价格涨了2倍,低端毛片的价格涨了不到3倍。“虽然都在涨价,但实际利润可能并没有增加。”
毛片从收购羽毛到出产大概需要3个月周期。 朱凌君摄
供给端的日子也不好过。去年,养殖业处境艰难,受消费需求下降、养殖成本增加等多重因素影响,鸡、鸭、鹅等传统禽类养殖普遍亏损。相关从业者金玉宝给记者解释:“鹅肉价格降得太多了。我们的一包鹅,相当于5—6只,以前价格是420元,现在跌到了200元左右。”如此一来,即便鹅毛、鹅绒的价格一路高歌猛进,但从成本看依然亏损或仅是回本,养殖户自然无意扩大规模和产能。一个比较尴尬的现实是,虽然市场火热,但传导到产业链最前端的兴致并不高涨。
对于羽毛球生产商来说,涨价不仅赚不到钱,更容易面临缺货危机。比如,由于很多代工厂采取订单制,订单价格往往是一个季度一定,但由于今年以来毛片价格越滚越高,此前定下的价格甚至可能亏损。无为县光明体育用品有限公司是“李宁”品牌的代工厂,其工厂负责人汪光飞表示,“体育品牌主要是溢价”,作为生产端的工厂,在整条生产链条中收益有限,甚至一度亏损,只能减少订单交付。近期,双方谈判成功,将订单定价周期改为一个月定一次,以此更加接近市场行情变化。此外,更多中小型代工厂,有的已经因为毛片价格过高而暂停生产。
记者疑惑,那涨价的钱究竟进了谁的口袋?一种说法是,“中间商赚了差价”。除去一部分由屠宰场、养殖场直接供给毛片工厂的原材料外,很大一部分的羽毛收购来自全国各地的毛贩子。其中,既有供不应求导致的涨价,也存在囤货产生的溢价空间,毛贩子们可能因此获利。另一种说法则是,“补了鹅肉跌价的损失”。这两年,鹅肉白条的价格始终徘徊在低位。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鹅毛、鹅绒的不断涨价,分担了鹅价的相对稳定;否则,如果鹅价持续下跌,养殖户持续亏损,在市场调节下,产量可能进一步下降,从而加剧供应危机。
光明体育用品有限公司羽毛球生产车间。朱凌君摄
采访期间,不少从业者既认真又略带调侃地告诉记者:“要想羽毛球不涨价,那就多吃点鹅肉吧。”
“羽毛之乡”何去何从?
正如行业都流传过的顺口溜:涨三年,落三年,不涨不落又三年。羽毛市场也自有其潮起潮落的规律。虽然有抱怨,但在无为,大多数从业者还是相信,“只要向前走着,就总会有出路”。
作为全国重要的羽毛、羽绒集散地,无为发展羽毛羽绒产业已有40多年的历史。20世纪80年代初,有外地商人到无为收购羽毛,很多人因此受到启发,跑到东北等地开办屠宰场,并自发组成收购队伍,到全国收购羽毛,再运回无为进行初加工,实现“买全国卖全国”。那时候,羽毛无法通过汽车运输,只能通过邮局邮寄。曾有媒体报道过彼时无为人外出打工带动羽毛羽绒产业的盛况:当年全县财政收入只有6200万元,外出务工人员向家乡汇款超过2.4亿元,县邮电局一个月里就收到了价值1.8亿元的羽绒大包裹……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赚到钱的一批人,又带着资金和技术回到无为办厂,延长产业链。从那时起,一批对羽毛进行清洗、分拣、漂白等的家庭作坊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当地逐渐形成了以羽毛羽绒等原料贸易为基础的羽毛球生产、羽绒制品加工等完整产业链。其中,羽毛球加工是重要的一块,随之产生的还有纸箱、胶水、包装等配套产业。2019年,无为被授予“中国羽毛球产业基地”称号。
羽毛球自动化生产线。 朱凌君摄
不过,产业发展总不会一帆风顺。王谢顺还记得,曾经羽毛价格剧烈变动,短时间内快速上涨,带动毛片价格节节高升,但很快,随着供应稳定,高价毛片有价无市,很多人因此“赔得血本无归”,只能黯然退场。大批家庭作坊式的生产模式也带来弊端。光明体育用品有限公司负责人潘庆好回忆,有段时间,公司员工500人,老板得盯着员工干活,预判产业前景纯靠经验,管理上一盘散沙,“就连门卫、保安和食堂打饭阿姨的工资都要由我来定。公司没有具体的销售策略、考核标准,负债越来越多”。于是,他带着团队出去学习管理模式,引入第三方咨询公司,逐渐完善现代企业的组织架构。目前,该公司已发展成当地头部的羽毛球生产企业。
每次的市场波动,都可以成为产业转型升级的一个契机。近年来,在市场的滚滚热潮之下,面对利润空间压缩等不利因素,大多数人都没有坐以待毙。比如,近年来,王谢顺研发出利用新的羽毛品种制作毛片的方法;有人研发出用一根羽毛制作多个毛片的新技术,提高羽毛的利用率;还有人引进了更多自动化生产设备,识别翎毛长度、宽度,提高毛片质量的同时,减少了人力成本,产量也迎来了提升。
更多人则在品牌营销上下功夫。此前,做了一辈子羽毛球,金信长最大的愿望就是做自己的产品。前些年,他注册了自主羽毛球品牌“凯唯乐”,把儿子和女婿喊来帮忙,专门负责营销策划,同时组织技术人员研发人造羽毛材料,能将羽毛球耐打性提高5倍。虽然品牌营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趁着这波羽毛球风口的红利,企业也在探索新的利润增长点。潘庆好同样做了自己的品牌。早在2009年,潘庆好就注册了“翎美”商标,招兵买马搭建销售团队,并花大力气引进了技术团队,研究羽毛球重量控制、自转速度,以提升专业竞赛用球的质量。近期,蹭上了羽毛球“出圈”的热度,“翎美”在各大销售渠道的成绩都颇为亮眼,成为很多人认可并追捧的“国货平替”。
“翎美”已成为很多人认可并追捧的“国货平替”。 朱凌君摄
当地政府也在发力。近年来,无为不仅规划建设了羽毛羽绒产业专业园区,引进了一大批国内知名企业落户,还充分发挥第三方机构的技术优势,以羽毛羽绒智造为主题,建设融标准、计量、检测、品牌、知识产权等服务为一体的综合性“一站式”服务平台,为全市羽毛羽绒企业提供“一揽子”服务。同时,借助产业基础优势,积极引进或培育各类高规格、有较大影响力的羽毛球赛事,试图推进体育制造业与体育竞赛业的良性互动,进而带动当地羽毛球产业的“出圈”。
市场的潮水终会退去。或许,更需要思考的是,如何补上羽毛市场管理这一环,平抑市场价格,引导整个产业链更有序、健康发展。(上观新闻)
来源:上观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