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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人馆》里一场梦的戏剧

新闻聚焦admin2024-06-17120

■本报记者 柳青

1924年的德国电影《蜡人馆》出现在今年上海国际电影节的“午夜惊奇”单元,确实是惊奇的。

保罗·莱尼执导的《蜡人馆》晚于《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四年,通常认为他受后者启发,事实上,《蜡人馆》的拍摄启动于1920年,和《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几乎同时,但《蜡人馆》先后遭遇剧本著作权官司和拍摄资金断链,到1923年才正式开拍。从1920年到影片上映时的1924年,“蜡像馆”作为大众娱乐场所在德国流行,这部影片的出现,开创一种新的电影类型“蜡像馆恐怖片”,泛指雕像变成活人的灵异奇幻题材,后来诸如“博物馆奇妙夜”这类的全家欢冒险类电影,可以看作是“蜡像馆恐怖片”的变异。

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德国电影业,受困于经济萧条,电影拍摄为了节省预算,多在摄影棚里使用类似舞台布景的景片,布景绘制风格受到同时期表现主义绘画的影响,以简洁线条和大面积色块把立体空间处理成平面装饰画的效果,镜头下,强烈明暗对比的摄影棚灯光,搭配夸张变形的背景图,渲染着发癫发狂的社会情境中,人物不稳定的、歇斯底里的精神状态。从1910年代底到1920年代初的短暂几年里,涌现的一批类似美学风格的德国电影被定义为“表现主义电影”。保罗·莱尼不喜欢这个标签,他是德国戏剧大师马克斯·莱因哈特的学生,从布景师转行成导演,他认为任何电影都不该被限定在一种“风格”的框架内,他借用作曲家瓦格纳对歌剧的定义来想象电影,即,这是一门综合的、包罗万象的、整体的艺术。即便如此,包括电影史家洛特·艾斯纳、电影理论家齐格弗里德·克拉考尔在内的知名德国学者,仍在各种著述中界定保罗·莱尼导演的《蜡人馆》“是德国表现主义电影最后的辉煌”。

《蜡人馆》被学界公认是1920年代前半叶艺术成就最高的德国电影之一,但它的讨论度远远低于同时期的《卡里加里博士的小屋》《诺斯费拉图》《泥人哥连》,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它过早成为“残片”。《蜡人馆》在公映后不久,它的底片毁于火灾,电影最后部分25分钟的胶片被烧毁,举世无存,所以目前能看到的这部电影结构是失衡的,它的第三部分只保留修复了5分钟左右。

《蜡人馆》由三段短故事组成了长片容量的集锦电影,这在早期电影里是常见形式,格里菲斯的《党同伐异》和弗里兹·朗的《三生石》这些旷世名作都是同样结构。《蜡人馆》的独特在于,它的三段故事之间的次序和逻辑并不是固定的,它更像本活页的故事会。

现在观众能看到的《蜡人馆》由“偷情的哈里发”“沙皇的新娘”和“开膛手杰克”三个部分组成。影片的框架是一个穷困的年轻作家受聘于游乐场新开张的蜡人馆,以蜡像们为主角,杜撰一些招徕游客的奇谭故事。“偷情的哈里发”是诙谐的喜剧,肥胖的哈里发拈花惹草,趁着巴格达的夜色乔装成平民去猎艳,贫穷面包师的美貌妻子嫌贫爱富,面包师受了妻子刺激,铤而走险去偷哈里发的戒指,他误以为自己失手砍死沉睡中的哈里发,惊慌落魄地逃回家中,殊不知真正的哈里发与他妻子整晚调情,为了躲避返家的他而藏身在面包炉。这是一段热闹的风俗剧,人人心怀鬼胎,也恰是在道德混沌暧昧的地带,人性的喜剧格外精彩。之后“沙皇的新娘”叙事基调立刻从明媚的喜闹剧转向阴郁的正剧,它复刻了俄罗斯同名诗剧和科萨科夫同名歌剧的部分内容,伊凡雷帝的威权毁灭了相爱的年轻人,尽管皇帝最后疯了死了,但无辜的人们也没得善终。仅残留了五分钟的“开膛手杰克”虽然短暂,却仿佛从前一段暗夜沉沉的悲剧跌落到更为晦暗叵测的梦魇,一对恋人奔逃在伦敦的夜色中,最终没能逃过开膛手杰克的猎杀。这段很短的残片被视为电影史上罕见的异彩斑斓的段落,尽管它是黑白的,导演以当时有限的特效技术,再造了多个情境叠化、不受理性约束的、随潜意识流动变形的梦的世界。

这个顺序的三个故事形成了“喜剧—悲剧—噩梦苏醒”的情理逻辑线程,诱使观众经历不断深入的沉浸式体验,情感的螺丝被越拧越紧,在理智的弦行将绷断时候如释重负。但这个顺序不是导演最初构想的。片中男主角初入蜡像馆,看到四个蜡人,除了哈里发、伊凡雷帝和开膛手杰克,还有18世纪哥特文学中大名鼎鼎的“科西嘉侠盗罗纳尔多·罗纳尔迪”,以他为主角的小说《强盗上尉》一度在欧洲家喻户晓,是当时的超级畅销书,作者克里斯蒂安·奥古斯都·沃尔皮乌斯现在少有人知晓,其实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歌德的大舅哥。保罗·莱尼定稿的剧本里,四段故事里主角身份的正邪属性是滑动的——面对伊凡雷帝的皇权,男主角是无辜的、纯良的完美受害者,在这个故事里,善恶二元对立是清晰的;夜伦敦的噩梦里,男主角被开膛手杰克刺杀,但他醒来时发现梦里的匕首是他自己手里的笔,他和杰克实则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和哈里发斗智斗勇时,哈里发不是刻板的反派,善妒又懦弱的男主角也实在谈不上正派;没有拍出来的“科西嘉绿林”是最有挑战性的,男主角在自己的故事里,不是和活过来的“蜡人”对立的一方,他就是世俗眼中无法无天的强盗,他把自己代入了恶徒,自我塑造成反英雄。可惜影片拍摄超支,没钱拍最后一段,导演把拍完的前三段制作完成。首映的顺序是“沙皇的新娘”“开膛手杰克”和“偷情的哈里发”,当年的观众对悲剧向喜剧的扭转感到错愕,首轮票房不佳,于是导演调整三个故事的顺序,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样子。

在电影的技术和特效都显得过度发达的当下,《蜡人馆》这部看起来并不恐怖的早期恐怖片,仍能接二连三地给观众制造着“拍案惊奇”,斑斓的布景是惊奇的,绚烂奇诡的“脑内小剧场”是惊奇的,以及最惊奇的是这些蜡做的偶像鲜活地撕开了历史的平行宇宙,一切缘于作者手握的笔——早在1924年,就产生了这样一部电影,用超现实的奇幻风格拆解着电影幻术的秘密。

来源: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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