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城留下第一行完整足迹的人应该是中国人”！

任何一个国家或民族，在历史发展过程中都会有一些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留给世界。长城就是中国地标性建筑中特别突出的代表，已经成为中国的代名词，成为世界语境里的中国符号。

黄崖关长城。杨东摄

1984年，秦皇岛小伙董耀会和朋友吴德玉、张元华背起军用背包，穿上军靴，开始徒步长城之旅。他们一路翻山越岭，历时508天，徒步7400多公里，终于抵达长城的终点嘉峪关。随后，董耀会等人结合历史文献、实地考察资料，撰写了28万字的《明长城考实》，被历史学家周谷城赞誉为“用脚走出来的历史著作”。

时至今日，年近七旬的他仍未停下探索长城的脚步。库叔与中国长城学会副会长董耀会一起来聊聊他的长城保护和利用之路。

文丨崔赫翾 瞭望智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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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8天徒步长城之旅

明朝建立以后，如今的秦皇岛山海关一带依旧不断被元朝残余势力侵扰。洪武十四年，中山王徐达奉命在永平府境内靠塞外的崇山峻岭中修筑长城，并在长城一线设立了界岭口等32处关防。是年12月，“筑山海卫城”。万历年间，蓟镇总兵戚继光将山海关东侧的老龙头关口延伸入海，成为万里长城唯一一处海上防御地点。此后，时光更迭、岁月侵蚀不减长城巍峨。

山海关长城。杨东摄

上世纪70年代末，年轻的董耀会还是秦皇岛电业局的外线工，他因长期在野外工作而与长城结缘。“接触得多了就想了解长城。什么时候修的？什么人修的？修它做什么？但当时这方面的书太少了。”的确，除八达岭少数几个得到修缮开放的景点之外，绝大部分长城的资料是匮乏的，更没有人从头到尾完整地走一遍做过考察。

在董耀会等为徒步考察做了两年准备之后，有一些外国人向中国政府提出徒步考察长城的申请。董耀会至今清晰地记得，当他听说外国有人要徒步考察长城时，内心的那份不平静。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写道：“在长城留下第一行完整足迹的人应该是中国人。”——他决定要结束原本计划进行三年的准备工作，率先徒步考察长城。

跨越40年，董耀会在雁门关前留影。

1984年，董耀会与朋友吴德玉、张元华停薪留职，开始徒步考察长城。他们从明长城的起点山海关老龙头出发，历时508天，走到了长城的终点嘉峪关。一路上，他们精心地记录下自己的路线以及长城城墙的保存状况。“每天各自背着20多斤的设备和资料，天亮了出发、日落前下山，晚上就住在长城附近的村子里。盛夏的时候，日头毒、天又热，喝水就靠随身带着的两个军用水壶。冬天冷得出奇，每天在雪里走的时候，脚都冻成大冰坨……”

从清代中叶以来，长城逐渐失修，许多地方逐渐变为废墟。新中国成立后，对长城的保护工作非常重视，成立了专门机构进行管理和修复，八达岭长城、慕田峪长城等著名长城景点的修复都由此获益。但这与长城巨大的体量和保护需求相比，仍是“杯水车薪”。1984年，北京地区“航空遥感综合调查”结果表明，区域内近70%的长城已成为“石头堆”或只遗留下部分残壁。

董耀会也发现，“每一天，每一刻，长城都在遭受蚕食性的破坏”。这一现象，让他十分痛心。在山西省左云县八台子村，董耀会亲眼目睹了这样一个场面：古老的长城脚下，一台推土机正加大马力向长城开去。历经数百年风雨的长城老墙，经受不住推土机的巨大推力纷纷塌落。阵阵灰尘中，几个人影挥锹铲土，不多时，“万里”长城在这里裂开了一道60多米的豁口。“这是因为村里的干部，决定在这里修建一个砖瓦厂。”董耀会当即将这个情况向有关部门作了反映，事情很快被制止了，并且掀起了一场风波。当地政府为此还召开了现场会，山西省文化厅还专门下发了文件。

在这期间，董耀会他们边走边记录。结束考察后，又用10个月的时间写了《明长城考实》，记录了明长城的历史和遗址现状。此后，董耀会参与筹备成立了以长城保护为宗旨的中国长城学会；参与研究《长城保护条例》；倡议设立长城保护基金委员会，成为第一任主任；2017年12月，董耀会用十年时间主持编纂的国家“十二五”项目《中国长城志》出版。这部共十卷长达两千二百万字的巨著，汇集了长城相关学界的多位全国领军人物，取得了众多开创性的成果。《中国长城志》是第一部在宏观上对长城做全面文献梳理的著作，其问世填补了历史空白。

几十年来，无论是长城相关的研讨会，还是修缮现场，都少不了董耀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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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该怎么修？

长城保护是一个宏大课题。

1987年12月，长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此后，即便长城的保护已经引起了重视，但长城的保护利用依然是难题。

董耀会和长城保护员在一起。

2012年6月，经国家文物局认定，现有的中国历代长城遗迹总长为21196.18公里。各类长城资源遗存总数43721处（座/段），其中墙体10051段，壕堑/界壕1764段，单体建筑29510座，关、堡2211座，其他遗存185处。明代长城人工墙体的长度为6259.6公里，其中保存较好的513.5公里、保存一般的1104.4公里、保存较差的1494.7公里、保存差的1185.4公里，已消失的1961.6公里。从中可以看出，长城墙体保存状况总体堪忧，较好的比例只有不足10%。从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人们就能感受到长城保护的难度有多大，形势又有多么的迫切。

2006年，辽宁绥中一段长城成为舆论关注的热点。这段长城位于辽宁省绥中县永安堡乡，属于明代长城，已有600多年历史。由于自然侵蚀等原因，如今该段长城显得残破。一些游客喜欢这种历史沧桑感，纷至沓来，该段长城被驴友誉为“最美野长城”。一条“最美野长城被砂浆抹平，700年历史的国宝面目全非”的帖子出现在网上，引发关注。

网友发布的图片显示，长城的城墙顶面经过修缮后，被一层灰色物质覆盖，原有的方砖和条石没有显露。发布帖子的网友称，“原本残缺的垛口墙等都被抹平了，野性十足的长城成了被硬化的‘路面’。这种修缮，还不如不修，简直比破坏还可怕。”

一边是作为国家文物的长城在修缮中被抹为“平板路”，一边是有关部门坚称按程序进行维修。这究竟是保护，还是破坏？

在董耀会看来，长城修缮应该尊重长城现有风貌，不是修成过去的样子，也不是修成现代的样子，而要以现状保护和最小干预为原则，保护长城现在的样子。在长城的整个修缮过程当中，能使用的旧物料，就尽最大可能地把它归位到原来的位置上。以合理的资金及时有效地治疗长城上的“小病”而不致使它发展为“大病”。

对于一些濒临坍塌的重要建筑，例如古北口长城的敌楼，则用钢筋圈从外部将墙体圈住，同时在内部也做支撑。里外同时发力，通过两面的合力将墙体完整地保存下来。董耀会期待做出一个符合“最小干预”原则的范例。最小干预就是要最大限度地保留长城文物的本体，最大限度地保留长城建筑的历史信息。长城的沧桑感是一种历史的状态，也是岁月的痕迹，这是一种文化的反映。从长城保护的整体来讲，需要保护长城的这种沧桑状态。

金山岭长城。杨东摄

这与梁思成的观点不谋而合。1952年，时任政务院副总理的郭沫若提议“保护文物，修复长城，向游人开放”。随后，国家文物局组织开展了居庸关、八达岭和山海关长城的修复工作。在文化部文物局任职的罗哲文绘制了草图请老师梁思成审定。病中的梁思成看完草图，在图纸上做了审定签名并附上维修意见。这张珍贵的图纸，他一直珍藏着，他说：“老师的意见，对我以后几十年的文物维修工作都有指导意义。老师说古建筑维修要有古意，要‘整旧如旧’，不要全都换成新砖、新石，不要用洋灰；残断的地方，没有危险，不危及游人安全的就不必全修，‘故垒斜阳’更有味儿。”

但以最小干预修缮长城的理念，过去曾落于下风。董耀会记得，2004年河北紫荆关长城修缮时，究竟是保持原状还是恢复新建时的面貌，曾引发激烈冲突。紫荆关长城被质疑修旧如新，甚至局部以石块砌筑的虎皮墙代替砖砌墙体，破坏了原始风貌和文化遗产的真实性。

2019年，《长城保护总体规划》印发，明确长城保护要坚持“预防为主、原状保护”原则，妥善保护各时代遗迹，避免不当干预，不得重建或借保护名义“新建”长城。像八达岭那样修缮规整的长城，将不复多见。

诚然，文物保护理念也需要不断与时俱进。几十年前，更多人希望认识长城。因此，陆续开放的八达岭长城、慕田峪长城、居庸关长城都是完好的，修缮时会追求恢复到长城“初建”时最壮观的状态，便于整体展示。随着时代发展，随着人们对于长城的熟悉，此时大家更关注的是长城身上饱含的“故事”，在它身上留下的每一个痕迹都成为有价值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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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好故事也过上好日子

留住记忆，方可讲述。回眸历史，长城修建与发展的历程，是古代中国平衡不同民族利益，缓解彼此矛盾的历程，也是中国人持之以恒追求和平的历程。

经过两千多年发展，长城的存在构建出一种持续的民族融合、和平商贸之秩序。几千年来，长城对丝绸之路起着巨大的保护和促进作用，令中外友好使团频繁往来于这条古道，让中外文化在此融合、交汇。长城也是中华民族的脊梁，特别是在国家和民族危亡的时候，“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成为救国家救民族的精神支撑。保护、传承、利用好宝贵的长城历史文化遗产，是这一代人的重要责任，也是历史使命。

嘉峪关与雪山。杨东摄

2019年，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会议审议通过《长城、大运河、长征国家文化公园建设方案》。2021年10月，国家公布了《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规划》，整合长城沿线15个省区市文物和文化资源，着力将长城国家文化公园打造为弘扬民族精神、传承中华文明的重要标志。目前，各省区市积极推进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保护规划工作。

如今，董耀会也正为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建设奔忙，作为国家文化公园专家咨询委员会（长城组）的专家委员，他受文化和旅游部委托主持了《长城文化和旅游融合发展专项规划》编制工作，现在他大部分时间都穿梭于同步进行着国家重点工程的15个省份，奔波在每一个长城公园建设现场，考察发现项目建设上遇到的瓶颈及问题，探寻长城文化经济带过去忽略或难以解决问题的答案。董耀会认为长城国家文化公园的建设方案主要有以下两点意义：

其一，部署国家文化战略高地，强调坚定文化自信，发掘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我们常说文化是灵魂，如果没有了文化，我们的民族就会成为一个失魂落魄的民族，这样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坚定文化自信有一个基础，就是让人民更多地了解自己的文化。比如通过了解长城，就会了解中华民族文化，从而更加热爱我们的民族和国家。

辽宁丹东虎山长城。杨东摄

其二，推动区域经济发展。长城沿线404个县脱贫攻坚之前有一半是国家级贫困县。脱贫后，如何有效地发展经济，巩固脱贫攻坚成果，进一步激发经济发展内生动力，是我们值得思考的课题。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这句话的成立是需要转化的，建设长城国家文化公园就是一个新思路，促进从“绿水青山”到“金山银山”的转化。董耀会说：“中央文件要求国家文化公园建设要经得住历史检验，要让人民群众满意。那怎么才能做到让人民群众满意？就是让长城沿线的老百姓，因为长城保护利用过上好日子，人民群众自然就满意了。”

长城文化进校园，董耀会与小学生们在一起。

长城并非只是一道墙，还包括“遗珠遍野”的烽燧、驿站、城池、堡寨等多类体系化的附属设施，资源广布于中国北方15个省、自治区、直辖市，是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大时空尺度的线性遗产，深挖长城文旅资源带来的普惠价值是其他遗产难以企及的。

“让雄伟的长城走向世界，把古老的长城留给子孙”，是中国长城学会的总体目标，也是董耀会的毕生追求。“过去几十年，我就做了研究和保护长城这一件事，可能一辈子也就做这一件事。”董耀会坦言。

文中署名配图来自《万里长城在哪里》，其余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来源：新华社